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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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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(上)

【語閨情女兒發慨嘆】

中秋這日,蔣府吃團圓飯,因為有雲貞和陸青在,酒席設在二門外對廳。

陸青隨著蔣家父子一同過來,走至廊下,見那邊蘭芝、蔣錦和雲貞一起伴著白氏來了。

陸蘭芝身穿青織金衫兒,大紅紗裙,頭上戴著珠翠簪環,雲貞則穿一件秋香色織錦衫兒,白碾光絹挑線裙子,發髻上只插兩根攢珠細絲銀釵,兩個人站在一處,越發顯得一個雍容富麗,一個卓犖不群。

白氏和蔣錦也都穿著鮮亮衣裳,丫頭婆子跟著,一眾女人釵環搖曳,花團錦簇。

別人尤可,只陸青見到雲貞,又與上次院中見面不同,禁不住臉上泛紅,心頭鹿撞,好在大節下,都喜氣洋洋的,倒不顯他如何異樣。

都見了禮,說笑幾句,女眷到裏間去了。外間眾人落座,蔣毅讓陸青坐在自己左手位,右邊緊挨著放一把交椅,讓禥兒坐在上面。禥兒小小年紀,像個磨喝樂(偶人)一樣依偎在祖父身旁,也不說話,兩只清澈的眼睛,笑笑地看著陸青。蔣鈺和蔣銘左右分別就坐,允中在最下席。

少時飯菜端上來,比平時多了一份燴羊肉,一個鰱魚湯,幾樣小菜,酒卻是異常醇香甘美,原來就是前日起出來的藏酒,加兌了一倍的新釀。

不一時,大盤端來螃蟹,個頭都有三四兩大。允中把禥兒叫過去,讓他坐在自己腿上,禥兒就著三叔的手吃了些,婆子帶出去玩了。

眾人說笑吃酒,猜枚行令,除允中外,蔣家父子都十分善飲。蔣毅知道陸青酒量好,卻見他神色略顯憔悴,不甚飲酒,便問:“今日二郎怎麽了,不舒服嗎?”

陸青笑笑,不好意思說。蔣鈺代他說道:“他昨兒跟著武繼明幾個出去玩,回來時吃醉了。睡了大半天,這才剛醒酒,吃不下了。”

蔣毅也笑了:“銘兒怎麽也不陪著他,就叫他自個兒去的?”蔣銘道:“我陪娘去湖邊了,讓李勁跟著他去的。”

酒至半酣,蔣銘跑去裏間敬酒,陸青聽到他和蔣錦說笑的聲音,隱約聽到雲貞說話,卻聽不清說的什麽,只聽見眾人都笑。少頃,蔣錦過來敬了一回酒。

吃畢了飯,各自散了。雲貞和蔣錦回房。只見蘿月、琥珀跟秀雲三個丫頭坐在門廊下,秀雲手上拿著個繡繃,另兩個湊著看。

見她們來,琥珀起身行了個禮,含笑道:“姑娘們好。”又說:“你們繡吧,我回去了。”

蔣錦道:“急什麽,玩一會兒吧,二哥還在前院呢!你們都吃過飯了?”

琥珀道:“都吃過了。”仍告辭去了。

雲貞見秀雲手上拿的一只鴉青色緞子護膝,描的松梅竹花樣兒,先時她曾看蔣錦繡過這個護膝,訝異道:“秀雲的手也這麽巧麽,原來跟你家姑娘不相上下。”

秀雲笑說:“雲姑娘誤會了,我哪裏比得上我們姑娘呢,是她們兩個來,非要看這繡法兒,我就大著膽子,試一試,要是姑娘看著不好,還要拆了重做哩。”

蔣錦道:“天之生人,各有稟賦。秀雲丫頭看著笨笨的,偏她學這個,學的又快又好,這兩年,幫我做了許多活計。另一只護膝上這個松枝兒,也是她用滾針兒繡的,這只也讓她繡,才不走了樣兒。”

一邊說著,接過繡繃,吩咐秀雲:“去倒茶來”,蘿月趕著道:“讓我去吧!”

蔣錦笑嗔道:“你這個丫頭!不回自己屋裏幹活兒,倒在這兒顯勤快,三弟好性兒,你也得留心些。”

蘿月笑著說:“看姑娘說的,我可不敢偷懶!是三少爺叫我來的,說,讓我好好學著點兒,今兒晚上,他看了月亮才回屋呢!”

雲貞近前,仔細打量繡繃上花樣,讚道:“妹妹這繡工,真的精致,我應天家裏,有個叫玉竹的丫頭,繡活算是好的了,也不及妹妹做的細巧。這些活兒,我只粗略做得一些,手又慢,你要是不嫌棄,這幾天沒事,我倒是可以幫你挑線勾邊兒的。”

蔣錦道:“姐姐這雙手,是把得三部九侯,拈金針療疾的,哪有功夫做這個呢。”

又嘆道“這女紅,做的再好,不過是閨中針線,究竟於人於家,也沒什麽太大的用處。”

雲貞啞然一笑:“你怎這麽想?這針線女紅,可是不能小瞧的。所謂衣食住行,‘衣’字還排在‘食住行’的前面,穿衣乃是人生第一件大事。不瞞你說,我家玉竹丫頭,不但是做家裏針線,有空了,她還繡些小件兒,叫人送去外頭店裏寄賣,很好脫手的。你不知道,平常寒苦人家,要是出一個技藝高超的繡娘,也好養活一家人了!”

秀雲剛好倒了茶來,聽說這話笑道:“我從前這麽說,姑娘還不信,這下雲姑娘說了,姑娘該信了吧?”

蘿月插嘴道:“前時我聽三少爺說,他在外頭,看到人家繡的一幅山水,擺在店裏賣,要價十二兩銀子呢!三爺說,據他看,還不及大姑娘繡的,掛在老爺讀書間裏的那一幅好。”

雲貞忽想起,剛來那天,在上房次間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繡品,當時只是一瞥,頗覺細致精美,讚嘆道:“我說呢,原來那是妹妹的大作。”

蔣錦笑道:“大作可不敢當,只是聽你們說,有了這個手藝,我倒是不愁以後沒飯吃了!”一時都笑了。

秀雲向雲貞問:“我常聽說,人活著,吃飯是頭等大事。怎麽方才雲姑娘說,‘衣食住行’,衣字排在最前,穿衣才是第一件大事呢?”

雲貞看了看蔣錦:“你瞧,秀雲的性子這麽較真兒,難怪她繡活兒做的好了!”

轉對秀雲道:“吃飯自是大事,卻不獨為人所有。人之為人,自穿衣而始,要是沒有穿衣這件事,就不成為人了。所以‘衣食住行’,‘衣’字排第一,只是……”

說著笑起來,“只是,這不過是我的穿鑿附會,跟你說著玩兒的,你可別當真了。”

蔣錦眼睛一亮,想了想:“姐姐既說出一番道理來,就不盡然是穿鑿附會了。聖人說,‘垂衣裳而天下治,蓋取諸乾坤’,衣裳之制,為示天下以禮,又說‘不學禮,無以立身’,由此看來,這穿衣,豈不是頭等大事呢!”

秀雲陪笑道:“姑娘們說這些文縐縐的話,我就聽不懂了。”

蘿月一旁道:“姑娘說的,我倒是明白了些兒,穿衣是禮數,也是體面。想想這人,要是一天不吃飯,餓著肚子,還出得門去,要是不穿衣服,就一刻也出不得門了。所以說,穿衣比吃飯在先,是不是這麽個理兒?”

眾人都笑起來。蔣錦道:“這個丫頭,真真兒是的,什麽話都說出來了!”

蘿月不好意思,臉也羞的紅了。

雲貞讚道:“怎麽不是這個理?這話說的,雖是通俗了些,道理卻講的不差,又淺顯明白,可見這丫頭的心,是七竅玲瓏的呢!”

當下二人喝茶說話,秀雲同蘿月出去了。雲貞問:“明春去應天,要做的針線很多麽?”

蔣錦:“還好。這個歲寒三友的圖樣,是父親最喜歡的。要帶去應天的東西可多可少,要緊的都做好了。其餘的倒是不急,秀雲也能幫著做些。”

雲貞才知道這護膝是給蔣毅做的,默然了片刻,說:“妹妹有心,怪不得伯父疼你,我長這麽大,竟沒有給我父親做過一針一線的。”

蔣錦看她神情落寞,安慰道:“這怎麽能怪你。你從小不在父母身邊,這都是人各有命,自己做不得主的。”又道:“你別難過了,我看太公待你,勝過多少做爹娘的人呢。”

雲貞道:“那也是。只是我在這父母緣分上,也太薄了些。我五歲時候,母親就走了,現在想起,只有模模糊糊幾絲影像兒。聽人說,母親和姨母樣貌相似,有時候,我見到姨母,就想:哦,原來我媽媽是這樣兒。可是,母親待我的感覺該是什麽樣,卻總想不出來,父親那頭,就更是了……所以,一直都羨慕你們這些有爹娘疼的人。”

蔣錦聽她這話,略覺心酸:“姐姐母親當年的事,前日我問過我娘,她說也記不大清了,她隨著先前周大娘來時,姐姐的母親年紀還小。後來聽說,嫁去了蕪湖雲家,這門親事,周家和雲家的大人起初都是不允的,拖了兩三年,雲伯父因親事不成,還生了一場大病,兩家才同意了。再後來的事,她就不知道了。”

雲貞道:“這個話,我在揚州也隱約聽到了些。好像我父母的事,當時鬧得滿城皆知,外公開始不願意母親嫁過去,不知怎麽,最後還是同意了。人們都不跟我說。有一次我問外公,母親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,外公只說,她是天下心腸最好、最疼我的人,就再沒別的話了,我也不敢多問,只怕惹他傷心。”

蔣錦問:“姐姐上次去蕪湖,見了雲伯父,可有說起從前的事麽?”

雲貞搖頭:“沒有。算一算,我是隔了十年,才回去這麽一次,說實話,見了父親也覺陌生的很。父親也沒有多少話說,只囑咐我,外公年邁,以後要用心孝敬侍奉他老人家。看他樣子,倒像是不大願意見到我似的。”

蔣錦道:“想是雲伯父見了你,想起伯母了,心裏難過。”又問:“蕪湖那邊,還有弟弟妹妹麽?”

雲貞點頭:“嗯,見了繼母,還有一個弟弟。”

想起拜別那日,只有父女兩人,雲珔嘆了口氣,說:“你要好好的,聽外公的話,孝順他老人家,也要照顧好自己,不然的話,我就更對不起你母親了。”

忽然想到:母親違背外公的意願嫁給了父親,為何臨終時,又將自己托付給外公?難道說,母親到最後,還是後悔當初嫁進雲家了?外公遠離揚州,帶自己住在應天,雖然是那裏離姨母近些,會不會,也因為應天沒人知道當年的事呢?

蔣錦問:“姐姐比我還大一歲,家裏沒議過親事嗎?”雲貞搖頭:“沒有”。

蔣錦笑說:“那或者,姐姐心裏,有中意的人了?”雲貞笑了,卻又搖了搖頭。

蔣錦認真看了看她:“我有點兒不信。”

雲貞含笑說:“真的沒有。你我之間,還有什麽要瞞你的?況且你把心事都告訴了我,我又怎會瞞你。”

蔣錦道:“那,太公也沒提起過?”雲貞又搖頭。蔣錦奇道:“姐姐的終身大事,難道一點兒打算也沒有麽?”

雲貞往四周望了望,看無人,說道:“要說打算,也是有的。我外公說,女孩子嫁人,必要找一個自己中意的,要是沒有中意的,就不嫁人也可以。若是嫁了人,或者那人變了,或是又不中意了,就離了他也可以。”

蔣錦睜大了眼睛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雲貞抿著嘴兒笑:“看你,嚇到了吧?本來我不想說的,可你總是問。”

蔣錦訝異道:“太公的意思,就是姐姐不嫁人也沒關系嗎?”

雲貞:“嗯,恐怕是這個意思,外公的想法,總與別人不同。他常說,凡事隨緣,不須強求。就說我舅舅吧,自年輕就學道,現在都快五十歲的人了,也沒有成親,沒有生子,外公也不以為意。他老人家明明白白跟我說過,之所以教我學醫,就是想我有個安身立命的本事,不須非得依附男人才能活。嫁人不嫁人的,看我自己,順其自然就行了。”

蔣錦低了頭思忖,一時無語。雲貞笑道:“這個話,我雖然覺得很是,平常輕易不敢對人講的,你是不是覺得,冒天下之大不韙?”

蔣錦搖頭,思量著說:“我也說不好,只是覺得意外,原來……原來人還能有這樣活法兒。我只知道,我的路,是父兄安排好了的,我願意不願意的,都只能這樣。現在看,這條路也不是那麽好走的。可是,要是沒有這條路,我又不知該怎麽辦了。我也想過,要是我一定要退了張家,鬧的狠了,父親也未必不依,只是那樣的話,一來家裏不寧,二來惹父母傷心,三來……”嘆息了一聲,悵然道:“三來,將來是個什麽結果,誰又知道?我又不能一輩子不嫁人……”

雲貞點了點頭:“你說的也是。雖然,我沒有你這些煩惱,可有時想到將來,也覺得茫茫然,未知何所之也。可能活著,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並沒有十分如意的,譬如你這會如意了,就會生出別的想法,也就變成了不如意。所以,不如不要想太多,心裏還覺踏實些。”

蔣錦沈吟半晌,喃喃道:“可能就是這樣吧。”

說了一番閨房私密話。不覺天色暗了,剛要掌燈,只見采芹拉著桂枝走進來,笑嘻嘻說道:

“姑娘們還在這兒說話哩,少奶奶請去賞月,叫了兩三次了,老爺太太,少爺他們,早都在外面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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